老袁头一见孟珂和周冶,噗通一声又跪下了:“都是我一个人干的,不关我儿子的事。杀人偿命,我绝无二话。”
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,周冶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。
孟珂走上前去,柔声道:“老人家,快起来。”
老袁头诧异地抬眼看她。
孟珂使个眼色,让人去扶:“我家中祖母,也是老人家这般年纪,若让她见我这般待人,该责罚我了。看座。”
老袁头看了看周冶,见没反对,好歹起了身,但哪里敢坐,躬身站着,像根僵硬又糟朽的木头。
孟珂含笑道:“老人家放宽心,我不是来审你的。我不过偶然听周大人与兄长说起,您家两代人周济绥陵百姓之事。我虽是闺阁女儿,却也感佩您行善一生,良善传家。这才央着周大人,让我见见您。”
老袁头道:“惭愧!惭愧!小姐这话,我实在当不得。”
“您做了一件错事不假,可积德一生也是真。功是功,过是过。不能因一废全。”孟珂顿了顿,又道,“再者说,您不过是一把刀,真正作恶的是那握刀之人。”
老袁头一脸愧色,低下了头:“两条人命断送于我手,可我只一命,难赎其罪。尤其,还有个半大孩子……跟我孙儿,也是差不多年纪。”
孟珂道:“这背后指使之人,是您故人吧。”
老袁头震惊得睁大了眼,看着她,一时没敢说话。
孟珂知道猜对了,淡淡地笑道:“这人是谁,并不难查。能找上你,说明对绥陵衙门里两代人的事都清楚。这杀人灭口的手腕,也是牢里用惯了的。有这两点,如今还有权势,足以拿捏您的人……可并不多。”
老袁头低埋着脸,恨不能把自己整个埋进地里去:“都是我一个人干的,都是我一个人干的。。。。。。”
孟珂笑着走开:“既然是有手段,又有权势的人——您一家人的命都捏在人家手里,自是不敢说。我也绝口不问。”
老袁头抬眼看她,似乎想看她说的是真是假。
“您说不说,是您的事。周大人能不能查出,那是周大人的事。我何苦为难您呢?”她说着,话音一转,“我只是替您可惜,一生清名,就这样毁于一旦了。我倒想问问……你为何愿意这么做——这不打紧吧?”
一旁的洗墨哼了一声,嘀咕道:“威逼利诱呗,还能为什么?不都说了一家人的命都捏在人手里?”
话音未落,就听孟珂道:“您在牢里几十年,威逼利诱自然没少见,可一直都守住了。为什么这次就愿意了?”
屏风后,一个人影骤然动了动。
***
明明守住了一生,为什么这次愿意了?
老袁头嘴角一扯,苦笑了笑,半晌,才叹了口气,似是自言自语地道:“我老袁头,顽固了一辈子。一辈子看着别人吃肉,我喝汤。可我一直觉得,没什么。”
“我在大牢里干了大半辈子。穷凶极恶之人,坑蒙拐骗之徒,杀人、放火、劫掠的……见了太多了;那些‘吃肉’的法子,也知道得多了。可那最悲、最苦的,也见多了——我日子再清贫,好歹有份公家的差事,跟那些人比起来,实在没什么好抱怨的。咱们黎民百姓,一辈子,平平淡淡才是真。我也是这么教儿子,教孙子的。”
一说到孙子,老袁头就红了眼:“我一直觉得,我活了大半辈子,早活明白了。我教孩子的,也都是对的——直到我孙子出事……”
“他虽然捡回了一条命,可日后即便能重新走路,也会不良于行。”他深深叹了口气,“他是个好孩子,从不惹事生非,对高仲那些人,也忍让过多回了。我总同他说,咱们惹不起躲得起,远远儿地避着就是。可那些人……就是不放过他!”
两行老泪在那沟沟壑壑的脸上迤逦而下,老袁头抬手抹了一把,“要不是……要不是那高仲想娶的黄家大姑娘去拉架,他只怕当场就得死在那儿。可那高仲,当日就大摇大摆从衙门里出来了。”
说到这儿,他对着周冶一拜,“我知道大人您也为难。我好歹也是当了一辈子差的,衙门里那些道理都懂。要不是大人您公道,那高仲连大牢也不用进。”
“就是那夜,我那儿子回家喝了一晚的闷酒。喝多了,一个人在那儿抹泪,说儿子都被人打死了,可仇人到了自己手里,他却下不了手,不能给孩子出个气、报个仇。只恨他自己没用!”老袁头抬手又拍又捶自己胸口,“那孩子,让我教得太心实了!”
周冶知道,高升那时日日着人去看,又在牢里百般疏通。牢里诸人,虽有几个替袁家不忿的,但也顾忌着曾府势力,也不敢明面上得罪,顶多让他吃些说不出来的暗亏。后来还是他授了意,才让高仲着实吃了些苦头。
“都怪我!”老袁头深深叹了口气,“都是我把他们教成那样的。他们爷俩……一个、两个,都让我给教得太良善了!”